万籁此都寂

       我虽家住开元寺附近,却不常体会到兰若之地的肃穆,每逢二六之日更是香火鼎盛人流如织。东西石塔很沉稳厚重,百年风雨并未斑驳它们的面容反而增加了它们的威势,但大雄宝殿、桑莲法界和甘露戒坛都笼罩在浓郁的香火中,常滞住我的呼吸。

       后来小学附近有一承天寺,又称月台寺。放学后我常在暗红大门旁等待父母,一众孩童身量那样小元气却又那样丰沛,笑着骂着追逐着打闹着,声响都晃动了霸下石碑和它一旁葱绿的夹竹桃林。我偶尔穿过长长的林荫道,跳过一道一道门槛,冲着四大天王扯出鬼脸,凑在弥勒佛金像旁瞅他眉眼笑纹,但更爱的还是趴在放生池边,看着乌龟一只叠一只,又或是踮起脚尖攀下细长的桑树枝叶,采下紫黑的桑葚随意擦擦吹吹就送入嘴里。

       幼时事事都有三分热度又恨不得昭告天下的我,既不清也不静,是半分佛缘也没有的。后来略通一些文字,也是西方小说陪伴较多,英语在其他科目的衬托下也算是不赖的,何况《论语》《孟子》有记诵压力,随心翻动的《圣经》倒更往心里去。只那一句“我心切慕你,如鹿切慕溪水”,就美得紧紧攥住我的心。但在我看来,人终究只能臆测比自己高级的文明,就算有主宰者,也不会是人类冠之以名捧上高台的形象。

       当然了,基督教所衍生的艺术是极美的。站在斯塔拉斯堡大教堂旁,那精致的肋架拱顶飞扶壁好像下一秒就要将我压倒,大片大片的彩色玻璃如梦似幻,真把人扯进了圣经故事中,巨大又纤细的哥特式建筑瑰丽奇绝,便是路过的人也生出几分对这宗教的信服。还有拉斐尔的圣母画像,柔和又有光,好似在慈和地宽宥前来告解的罪人,又好像在激励将远行的信徒。更不必说每间教堂里都有的受难雕塑,有的是纤毫毕现的木雕,他似乎还在暗黄灯光下流血,有的是大块堆起的石雕,轮廓是那样坚毅,但他也曾经有过最温暖厚实的手。教堂外时方形石子铺就的广场,阳光毫不吝啬地铺在上头,有孩子舔着黏糊糊的冰淇淋,有街头艺术家拍打着新奇的乐器,也有鸽子扑打着翅膀从画家的笔盒飞到游人的头顶。真好啊,真好啊,曾有人为这样的世界不惧牺牲,面对手握石头的人,也教导着他们,爱比审判重要。

       今年初一,街上红通通的鞭炮外壳还留着厚厚一层,就按捺不住贪玩的性子和家人外出。登山时姑姑找了处赏景的裸岩,目无阻碍可尽情远眺,视线所及的尽头仍有一线海水,与天相接。老家漳浦就在海边,所以从来不觉得汪洋万里的景致有什么稀奇。但到底是烙在灵魂深处的记忆,山岳赏过留个影也就罢了,唯有咸腥海风迎面而来才叫我浑身舒坦真正快活。

       景点总爱有些传说,就像好菜色背后常有逃难皇帝的故事,这海月岩也不例外,但它却不是传说,而是年年都可见的奇景——每逢八月十五,月光经岩下“羊角潭”水,反射佛胸,谓之“月照禅心”。恰如大雄宝殿一副对联所云:“海气凝云云气结成罗汉相,月光映水水光返照菩提心”。听着姑姑介绍时我便在想,要怎样的山寺才载得下这段玄妙。

       山路虽然平坦但常有路在乱石掩映之后,放翁兄,不欺我矣。将近寺庙时,见一些罗汉小像安置在山石上,或面海或面山,虽然不大但尊尊都算精巧,姿态从容神态慈和。木心曾说“剃刀边缘怎能建起伽蓝”,但心若平和,处处都是平地坦途。

       寺门上栖息着琉璃瑞兽,在阳光下闪着微光,虽是死物却透出一点活泼,下头黑字匾额也没那么冷硬难亲近。海月岩并不似旁寺形制规整方正,但依山而建自然天成,朴素雅致。

       一进庙宇,先见的倒是一树开得繁茂的粉红茶花,走进轻嗅倒是有一些蜜香,看来此处上香之气并不盛行,天然花果,甚至只用草木清香用来供佛最干净了。就像在中台禅寺,初入时还觉得形制过大颇为奇异,但之后看见石佛旁只摆着上好木料,就算参观者众,却始终清幽。

       步入佛堂,石顶石壁都粗糙不平却很有野趣,其实佛教所立足的根本是放下我执,世人烧香拜佛求取旁物实在是谬误了。当然,都在这十丈软红谁又能了无挂碍,隆盛香火也无妨。只是难得见这样淡泊清浅之处,实在是欢喜啊。

       下山时回望金刚山,的确,无限风光在险峰,但在云雾缭绕中,它显得那样柔和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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